这些年有点变样了,不少主子家越来越穷,有的连家奴都养活不起,干脆让他们交几两银子赎身。有的主子自己落魄作苦力,扛包儿当窝脖儿了。旗奴却当官的当官,为商的为商,发迹起来。旗主子就反过来敲奴才的竹杠。有位主子穷得给人扛包儿,他的旗奴赎身后作了太仆寺主事,这主子一没钱用就扛着货包在太仆寺门口转悠,单等他的奴才坐轿车来时拦着车喊:“小子,下来替爷扛一骨节儿!”太仆寺主事丢不起这人,只得作揖下跪,掏钱给主子请他另雇别人。按着“大清律”,奴才赎身之后,尽管有作官的资格,仍保留着主奴名分。旧旗主打死赎身旗奴,按打死族中旗奴减一等定罪,不过“降一级调用”而已,没哪个奴才敢惹这个漏子。
徐焕章的父母是赎身脱了奴籍的。可徐焕章是家生子,尽管脱了籍,也要保持奴才名分。徐焕章连半个眼都看不上乌世保,焉能甘心受这窝囊气呢?有舍银子舍钱的,还有舍奴才当的吗?当奴才可以,总有点什么捞头才行。为了和老主子抗衡,他得寻个新主子。如今连太后皇上都怕洋人,不如投到洋人名下最合时宜,于是他信了天主教,并且由天主教神甫资助上了同文馆,在那里学了日本话和法国话。为此,闹义和团的那一阵,他可当真丧魂失魄了几个月,躲在交民巷外国医院当了义务杂役。直到八国联军进城后的第四天,他才敢回家。八国联军进城头三天,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。徐焕章知道底细,没敢出门。乌世保是正白旗,徐焕章既是乌家的奴才,自然也住在正白旗的防地,也就是朝阳门以北东四大街以东的这一地带。这一地带在联军破城之后归日本军占领。徐焕章一路走来,就见有几家王府和大宅门口挑出白色降旗,上写“大日本国顺民”字样。自家门口,只见也挑了幅白旗,却没写字。到家之后,问起原由,才知道这日本占领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:凡不挂归顺白旗的人家,日军就视作义和团拳民,任意杀戮。几个王府大户带头挂出了白旗,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也只得效法。但有的户无人识字,有的人不甘心自己戴上“顺民”帽子,便只挂旗不写字,多少给自己留点脸面。徐焕章听后,连连摇头,叫他女人赶紧把旗解下来。他爹听了,忙拦阻说:“别价,太后跑了,八旗兵撤了,连肃王府都挂了白旗,咱能顶的住鬼子的洋枪吗?”徐焕章说:“我不是要撤下来,我叫她把旗解下来写上那几个字。”他女人说:“不写字鬼子兵也认可,咱何苦自己往上立那亡国奴的字据!”徐焕章说:“住口!我们这谈论国家大事,哪有你说话的地方?”“德性!”他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,出门把白旗解下,扔在了书案上。徐焕章是在同文馆学过日文的,就研好墨,润好笔,展开自旗,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地道日本文字“顺民の家”,挂了出去。这招牌一挂,立刻生效,第二天下午一个军曹带着四个日本陆军士兵就来找徐焕章谈话了。那时全北京城里,要找两个会日本话的中国人,实在比三伏天淘换两个冻酸梨当药引子更难办。日本军成立临时伪政权“安民公所”,正寻找“舌人”,自然要找这白旗上写日本字的人来。第三天徐焕章左胳膊上就套上了个白箍,上边写“大日本军安民公所”,盖了关防。从此晃着膀子跟日本巡逻兵一块抓拳民,杀乱党,替日本军队搜罗地方上的痞赖劣绅组织维持会,一时间成了北京城东北角上的伏地太岁。日本人知道敢于出头干维持会的人,没一个在老百姓眼里有斤两的,叫他们出来临时维持一下街面秩序可以,靠他们长久为自己效劳绝对没门儿,就交给这维持会一项任务,要他们探听在这一地区居住的王公大臣们的行踪和品行,以便发掘可委重任的大角色。也是该当徐焕章发迹,这区内住着一位铁帽子王,曾任镶红旗汉军都统、军咨大臣,现任民政部尚书的善耆。善耆跟前一个戈什哈和徐焕章住邻居。这天徐焕章从维持会回家,路过这戈什哈门口,看到那人在院里槐树下放了个小炕桌就着黄瓜喝烧刀子。他看了一眼,并没在意。他走过去后,只听背后咣噹一声急忙把大门关上了,这才引起他警觉,心想:“这小子不是随肃王保着太后跑陕西去了吗?怎么突然显魂了?”想到这,连家门都没进,原地一扭身又走了回去,照直走到戈什哈大门口,用手把门拍得山响说:“沙二爷,开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