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八年的春天来得很慢。东北的天还冷得刺骨，夹着零星的雪粒子。李大勇裹紧褪了色的夹克，推开国营饭店的后门，看见一地的油渍和残羹。他蹲下来，掏出破抹布，开始了一天的清扫工作。
     “老李，开会。”主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     会议室里坐满了人，空气凝重。“同志们，上级决定对我们饭店进行改制…”主任的话还没说完，底下就炸开了锅。
     李大勇握紧拳头，指甲深深嵌入掌心。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，但真到了这一刻，他还是觉得天旋地转。
     回到家，妻子张月正在煲汤。“闺女马上高考了，得补补。”她往砂锅里加了两片人参。
     “月子…”李大勇欲言又止。
     “怎么了？”张月放下勺子。
     “饭店要改制了。”
     砂锅里的汤翻滚着，咕嘟咕嘟响。
     “那…那咱们…”
     “我可能要下岗。”李大勇低着头，“主任说可以给补偿，但…”
     “爸，我回来了！”门外传来女儿欢快的声音。李大勇和张月赶紧收起愁容。
     李小雨拎着书包蹦进来，“今天模拟考，我又是年级第一！”她笑得像个向日葵，“老师说按这成绩，清华北大稳了！”
     “好好好！”李大勇伸手要接女儿的书包，却被张月抢先一步。
     “闺女累了吧，先喝碗汤。”张月盛了一碗浓汤，“补补脑子。”
     李小雨咕咚咕咚喝完，“爸，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？”
     “哦，今天…今天饭店提前收工。”李大勇强挤出笑容。
     晚上，李小雨做作业的笔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。李大勇躺在床上，翻来覆侧。
     “要不…我再多接几个夜班？”张月轻声说。
     “你已经够累了。”李大勇叹气，“再说，闺女马上高考，总得有人照顾。”
     “那咱爸那边…”
     “先别跟他说。”李大勇摇头，“你知道他那脾气。”
     第二天一早，李大勇就去找了主任。“主任，您看能不能…”
     “老李啊，”主任摘下眼镜，“我知道你家情况。这样，你要是愿意，咱们饭店改制后，你可以留下来。不过…”
     “不过什么？”
     “工资得减半，而且没有保险了。”
     李大勇咬着牙，“我干。”
     消息很快传开了。同事们纷纷劝他：“老李，你疯了？那工资连买药都不够，你还有闺女要上学呢！”
     “我再想想办法。”李大勇强笑道。
     可是办法在哪里？他站在街头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。对面新开的私人饭店门庭若市，墙上贴着招工启事。
     “要不…我去应聘？”他自言自语。可转念一想，都快五十的人了，谁要啊？
     一个月后，李小雨拿到了高考准考证。全家人都很兴奋，连一向严肃的爷爷也笑得合不拢嘴。
     “考上重点大学，爷爷给你包个大红包！”老爷子难得高兴。
     李大勇和张月对视一眼，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。大学的花销从哪里来？
     高考那天，李大勇特意请了假，在考场外等候。看着穿着校服的女儿走进考场，他突然觉得鼻子发酸。
     “老李？”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。回头一看，是以前饭店的常客王老板。
     “哎呀，好久不见！”王老板热情地拍着他的肩膀，“听说你们饭店改制了？”
     李大勇勉强点点头。
     “诶，你那个红烧肘子做得真不错。”王老板眯着眼睛，“我最近开了个连锁快餐，正缺个好厨师呢。”
     李大勇愣住了。
     “工资比你现在高，要不要考虑考虑？”
     就在这时，考场的钟声响起。李大勇看着女儿认真答题的背影，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。
     高考成绩出来那天，全家都守在电话机旁。电话铃响的那一刻，李小雨的手都在抖。
     “爸，妈，我考上清华了！”
     欢呼声中，李大勇悄悄擦了擦眼角。
     可喜悦过后，现实的压力更加沉重。大学四年的学费、生活费，光想想就让人透不过气。
     “我去找王老板。”李大勇下定决心。
     “你疯了？”张月急了，“那是私人老板，哪有保障？”
     “总比现在强。”李大勇苦笑，“再说，人家工资开得高。”
     “可是…”
     “没什么可是的。”李大勇打断她，“闺女不能输在起跑线上。”
     第二天，李大勇就去了王老板的店里。看着崭新的厨房设备，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。
     “老李，你先试试手？”王老板递给他一件厨师服。
     李大勇深吸一口气，系上围裙。案板上的菜刀开始飞舞，锅气腾腾升起。
     一个小时后，一桌菜品摆在王老板面前。
     “好！”王老板竖起大拇指，“就这么定了！”
     回家路上，李大勇的脚步突然轻快起来。夕阳下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。
     “爸，我不去上学了。”那天晚上，李小雨突然说。
     “胡说什么？”李大勇猛地站起来。
     “我…我知道咱家的情况。”李小雨低着头，“我可以先工作几年，等…”
     “不行！”李大勇和张月异口同声。
     “闺女，”李大勇蹲下来，握住女儿的手，“爸爸还能干，你就放心去上学。”
     “可是…”
     “没什么可是的。”李大勇笑了，“爸爸找到新工作了，比原来挣得还多呢。”
     张月在一旁抹着眼泪。
     开学前夕，全家人送李小雨去火车站。站台上，李大勇紧紧抱住女儿。
     “爸，你一定要保重身体。”李小雨哽咽着。
     “知道了，你也是，在学校好好的。”李大勇拍拍女儿的背。
     火车缓缓启动，李小雨趴在窗口，泪眼朦胧地挥手。李大勇和张月一直站在原地，直到火车消失在视线尽头。
     回家路上，张月问：“你真的想好了？”
     “想好了。”李大勇握紧妻子的手，“日子总是要往前走的。”
     天又下起了小雨，但李大勇觉得，这雨中似乎带着些许暖意。
     那年秋天，王老板的连锁店开到了第五家。李大勇成了总店的厨师长，工资比在国营饭店时翻了一倍。
     李小雨在学校也很争气，不但成绩优秀，还拿到了奖学金。每次电话里，她都会兴奋地跟父母分享自己的收获。
     有一天，王老板找到李大勇，“老李，我准备在北京开分店，你要不要去？”
     李大勇愣住了，“北京？”
     “对，就在清华附近。”王老板笑着说，“这样还能照顾照顾你闺女。”
     那天晚上，李大勇做了个梦。梦里，他看见自己站在一间崭新的厨房里，窗外是繁华的街道，而女儿正坐在餐厅里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肘子。
     他醒来时，天已经亮了。东北的春天，总是来得特别慢，但他知道，只要熬过这个冬天，春天就一定会到来。